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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建国 苦楝花

苦楝花 
辅导学生诗歌鉴赏,讲王安石的《钟山晚步》: 
“小雨轻风落楝花,细红如雪点平沙。
槿篱竹屋江村路,时见宜城卖酒家。” 
学生是否进入诗境,我不知道。我自己早已陶醉在王荆公笔下闲淡,清雅的人生境界中。因为,“小雨轻风落楝花,细红如雪点平沙”的景象,我太熟悉了。 我不由联想起童年的万昌巷。巷子里张家,有木槿花篱笆;而我家门前,就长着一棵苦楝树。 这棵苦楝树,是我小学一年级时自己长出来的。到我高中毕业进厂做徒工时,它的树干已不止两人高。父亲动手砍倒大树,锯下枝杈。我用板车将三四米长的树干拖到我五姨娘屋后的李家池,浸沤。那树干足有我家的青花龙钵粗。树根老大一块,挖出,送给邻居徐家老虎灶烧火。到我师范毕业后,家里打家具,就用上了楝树板材。 但是,这棵苦楝树对于我,最大的价值不在实用,而在情感。 
还记得,那个清早,我偶然发现,一株苦楝树的小芽芽钻出土来了。其时欣喜,无法形容。我蹲在芽芽跟前,看了又看,不愿挪动。上学自然迟到了。 苦楝树种子,不知道是飞鸟携来,还是我们用苦楝果打仗遗留下来。反正,一棵幼苗长到我家门前了。这是我的树了。欣喜呀,无比欣喜呀。 那是文化大革命为祸最烈之时,大街上,剧场里,斯文扫地,玉石焚毁,成年人茫茫然,惶惶然,不知如何是好。而万昌巷里的孩童,依然有一方安谧平和的天地。我们快乐地玩着,苦楝树就是我们的玩伴。 
我们最喜欢秋天满树垂挂的翠绿润泽的苦楝果。我们叫它楝树果,是我们打仗的弹药。低处的,全被摘光。高处够不着的,一直不落,挂到冬天。树叶掉光了,楝树果发皱变黄,可怜兮兮高悬树顶,偶尔三两只白头翁飞来啄食。食毕,地面会落下啄破的老楝树果。

我还喜欢逮苦楝树上的天牛玩。我们叫它“楝牛”。下午乘凉时,逮一两只,用白棉线系在它脖子上,牵着它在地上,墙头上,门窗上爬行。“楝牛”黑色,硬翅上有白圆点。头上翘着两根触须,像武士手中黑白相间的多节鞭,又像京剧舞台上小生头上骄傲的花翎。轻轻触摸它,会发出叽叽的叫声,宛若老牛的哞哞苦吟。 
但是,苦楝树,对诗人来说,最美的不是楝树果,不是楝牛,而是四五月里一树浅碧中的点点紫花。小雨轻风,纤纤花瓣,片片飘飞,如同紫色细雪,点点落在沙土上。这是王荆公眼中的美丽。宋朝何梦桂《再和昭德孙燕子韵》中所写的“处处社时茅屋雨,年年春后楝花风”则告诉我们,苦楝花乃春之殿也。那带着淡淡药香的楝花风,幽幽的,把夏天吹来了。还有,谢逸《千秋岁》的开头:“楝花飘砌,簌簌清香细。”一句就写足了初夏的清幽闲静。《千秋岁》结尾那句“人散后,一钩新月天如水”,因为丰子恺题漫画而尽人皆知。其实,只有联系开头写楝花的那句,意境才更加完整清晰。 
我不是诗人。但是,从小“朝于斯,夕于斯”,我对苦楝花印象深刻,情感深厚。 先要交代一下我家居处的环境。自从我出生那一年祖居被政府借去办酱厂,我家一直赁房居住,由酱厂付租金。文化大革命前夕,我家搬到万昌巷,住进酱厂会计顾胖爹因四清运动清查贪污而退赔给酱厂的房子里,顾胖爹三间瓦房退赔了两间,东房间还是他的财产,他自己住。房子退赔时,顾奶奶气瞎了一只眼睛,离开这伤心地,到上海女儿家去了。从此,三间瓦房里住着两户人家五口人,西房间和明间住我们一家四口,爸妈和我们兄妹,东房间住着顾胖爹一人。我家东南紧挨着,有一间“丁头虎”草房,门朝西,住着“绝后代”顾瞎爹。他一只眼睛瞎的,另一只眼睛也布满云翳。模样很有些丑陋。顾瞎爹患有严重的哮喘病,需要不间断的喷止哮喘的喷雾剂,还要不停的吃水果。这两样,正常是由我跑腿购买。顾瞎爹对我很好,他每次给我的犒赏是一块梨子,两瓣橘子之类。 那棵苦楝树,正长在我家屋门和顾瞎爹屋门的交叉点上。 那年,在苦楝花飘香的时候,顾胖爹的两个外孙女金子和小林,从上海来玩。我们一起逮“楝牛”,一起捉迷藏,一起在苦楝树下捡细碎的紫花瓣。 
到了傍晚,我爸妈在苦楝树下摆放好竹床,再抬出顾瞎爹的藤榻。吃过晚饭,我们就开起快乐的乘凉晚会了。顾瞎爹先叫姐妹两表演节目。两个上海女孩活泼开朗,能歌善舞。金子胖,表情幽默;小林瘦,笑容清甜。她们唱的歌,讲的故事,我已经不记得,但是金子嘲弄人的眼神和小林清甜的笑容,我永远忘不了。 笼罩在淡淡的苦楝花的香气里,自然而然,大家说起有关苦楝树的风俗和故事。 顾胖爹说,你们摘苦楝树叶子时发现没有,苦楝树叶柄摘离枝杈时,留下光滑的截面,不像其他树,牵丝带缕,皮开肉绽。知道为什么吗?《西游记》里,唐僧师徒过通天河时,应允了驮他們渡水的神龟,替它问一下如來,能活多少岁。可是唐僧取经归来时,却忘了此事。神龟一气之下,把四人甩进河里,经文全湿了。唐僧师徒慌忙捞起经书,晾晒在苦楝树的枝杈上。从此以后,苦楝树的枝杈都变成光滑的了。 
这故事让我们愈加感觉苦楝树的神奇。顾胖爹讲故事时笑眯眯的,像个弥勒佛。顾胖爹为人很好,也没有其他嗜好,就是喜欢喝两盅。殷实的家底,全被他喝掉了。最后喝成了个贪污犯。但是,顾胖爹是个乐天派,房子退赔,妻子离开,他似乎没受多大打击,依然整天笑眯眯的。后来,他被女儿接走,东房间卖给我家。 夜幕降临时,顾瞎爹开始讲苦楝花了。他斜靠在藤榻上,映着背后屋内昏暗的灯光,一边微微喘息,一边慢言细语,娓娓道来。他的故事题目是“走时的医生砒霜能救人的命,不走时的医生红花煨鲤鱼毒杀人”。 有个医生,诊室就在一条大河的码头上,附近的居民和南来北往的船户都找他看病,十分走时。某天深夜,一个船民噔噔噔跑上码头,急促敲着医生的门说:“医生,医生,我家老板不行了,他浑身冒汗,在船舱里打滚。”医生赶忙起床,下船舱看了病人,然后摸黑到诊室药橱抓药,交给船民,吩咐几句。看船民走下码头,行船走了,才上床睡觉。天亮后,医生踱进诊室,正待坐下,一抬头,大惊失色:药橱的一个抽屉仍然开着,那里边放的是砒霜。医生急得跺脚,骂自己糊涂。谁知道,两个月后,船家又行到码头下,老板带着伙计,抬着丰盛的礼物,登上码头,谢医生救命之恩。原来,船老板染的是一种毒症,砒霜下去,以毒攻毒,病人吐尽毒物,病就好了。 
另外一个医生,医术高超,医德醇厚,然而不走时。一天,有个妖艳妇人,提着礼物,来找医生,请医生开个药方,慢慢的,不知不觉中,把人毒杀。医生知道,这妇人与人勾搭成奸,要毒杀亲夫了。他暗骂,狠毒不过妇人心呀。医生不动声色,给妇人开了一个方子:红花煨鲤鱼。每周两服,三月见效。哪里知道,三个月后,妇人提着重礼来答谢医生,说,谢谢医生,见效了。医生惊呆了。他想,这不可能。他开的是大补之方,怎么可能杀人呢?他来到妇人家察看。原来,妇人家煨鲤鱼的锅灶,就在一棵大苦楝树下。妇人每次敞锅煨鱼时,那苦楝花的花瓣花粉纷纷扬扬飘进锅里。苦楝花微毒,但是跟红花鲤鱼一起煮,就成了剧毒。医生暗暗叫苦,怎么这么背时,红花煨鲤鱼竟然毒死人命? 顾瞎爹讲故事时,呵呵笑着,那布满云翳的独眼里闪着光,狡黠的光。 这故事让我一直惴惴不安,苦楝花有毒呀。我们家没有厨房。煤球炉子,白天就放在门口,夜晚才收进屋内。白天煮饭烧菜时,那苦楝花会不会飘落进锅里呢? 顾瞎爹后来死在那草屋里,他死前吩咐远道赶来的弟弟,房子卖给丁家,价钱不论。他是报我们一家照顾他的恩呢。后来,果然有邻居添价竞争。顾瞎爹弟弟说,只能卖给丁家,这是死者的遗嘱。草屋被我家翻建成瓦屋,成为我家的厨房。我再也不用担心飘落的苦楝花了。 而今,我渐渐悟出顾瞎爹“红花煨鲤鱼能毒死人”故事里的哲理。比如爱情,可算是人生的“红花煨鲤鱼”吧?但是,那飘飞在空中的紫色嫉妒以及黄色贪欲之花瓣,会使得爱情的红花鲤鱼成为毒物。 
紫色的细碎的苦楝花,确实是很美的花。据说日本的清少纳言对紫色的楝花也情有独钟,她说“树木的样子虽然是难看,楝树的花却是很有意思的。像是枯槁了似的,开着很别致的花,而且一定开在端午节前后,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。”
但是,如今,我的家乡几乎看不到苦楝花了。
 2014.8.14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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